——让·保罗·萨特
1、 这一切并不新鲜。我从未拒绝过这种无害的激情。恰恰相反,要感受它只需稍稍孤独,以便在恰当时刻摆脱真实性。我仅仅在孤独的表层,我与人们十分接近,一遇危险便躲藏在他们中间。其实我至今只是业余爱好者。
2、 使我们恐惧的不是他那穷途潦倒的神态,也不是他脖子上那块与假领相摩擦的肿瘤,而是因为我们感到他脑子里装的是螃蟹或龙虾的思想。一个人居然用龙虾的思想来看待岗亭,看待我们玩的铁环,看待灌木丛,我们不免惊恐万分。
3、 物体是没有生命的,不该触动人。我们使用物体,将它们放回原处,在它们中间生活,它们是有用的,仅此而已。
4、 她独自享用痛苦,大概也独自享用快乐吧。我在想,她有时是否想摆脱这种单调的痛苦,摆脱这种她一停止歌唱便卷土重来的唠叨话呢?她是否希望痛痛快快地痛苦,自溺于绝望中呢?但是对她来说,这不可能,因为她已经被卡住了。
5、 这种奇遇感肯定并非来自事件,这已得到证明。它多半是瞬间相连的方式。事实大概是这样:你突然感到时间在流逝,每个瞬间导致另一个瞬间,另一个瞬间又导致下一个瞬间,就这样继续下去;每个瞬间都消失,用不着挽留它,如此等等。于是人们把这种特性赋予在瞬间出现的事件,把属于形式的东西转移到内容上。
6、 如果我记得不错,人们称它为时间的不可逆转性。那么,奇遇感仅仅是对时间不可逆转性的感觉了。但为什么并不永远有这种感觉呢?难道时间并不永远是不可逆转的?有时候,人们感到可以为所欲为,前进或后退都无所谓,但在另一些时候,网眼仿佛收紧了,因此不能错过机会,因为不可能再一次从头开始。
7、 然而,用时间来思念某人,这是不可能的。当我们相爱时,我们不让最短的瞬间、最轻的不快脱离我们而留在后面。声音、气味、日光的细微变化,还有我们相互并未道出的思想,这一切都被我们带走,这一切都是鲜活的。我们不停地、身临其境地为它们高兴,为它们痛苦。不是回忆,是强烈炽热的爱,没有阴影,没有时间距离,没有庇护所。三年的一切都在我们眼前。正因为这个我们才分手,因为我们承担不了这副重担。当安妮离开我时,突然一下子,我感到这三年都塌陷在过去时里了。我甚至没感到痛苦,只感到空虚。
8、 我能在哪里保存我的往昔呢?不能将它揣在口袋里,必须有房子来安置它。我只拥有自己的身体。一个孤零零的人,只拥有自己的身体,他是无法截住回忆的,回忆从他身上穿越过去。我不该埋怨,我追求的不正是自由吗?
9、 他仍然看着我,要和我说话了。我感到自己很僵硬。他与我彼此并无好感,但我们是同一类人,就是这样。他像我一样孤单,但比我更深地陷入孤独。他大概在等待他的恶心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这么说,现在有人能认出我了,对我打量一番以后心里想:“这是我们的人。”那又怎么样呢?他想干什么?他应该知道我们谁也管不了谁。有家的人都在家里,生活在纪念品中间,而我们在这里,两个没有记忆的落魄者。如果他突然站起来,如果他对我说话,我会跳起来的。
10、 漂亮皱纹,各式各样的;有贯穿前额的横纹、鱼尾纹、嘴巴两侧苦涩的褶纹,还有吊在下颌下面的、绳索般的黄肉。这个人可真走运。远远一看见他,你就想他一定受过痛苦,他一定生活过。他配得上这张面孔,因为他毫无差错地留住和利用了往昔。他直截了当地将往昔制成标本,并且在女人和年轻人身上试用。
11、 将近四十岁时,他们感到全身被经验塞得满满的,无法排泄,幸好他们有孩子,便强迫孩子就地将经验消化掉。他们想让我们相信他们的往昔并未丧失,他们的回忆浓缩了,柔顺地变成了智慧。驯服的往昔!可藏在衣带里的往昔——充满漂亮格言的金色小书。“请相信我,我这是经验之谈,我知道一切都来自生活。”难道生活也替代他们去思想吗?他们用旧的来解释新的,用更旧的来解释旧的,就像那些历史学家说列宁是俄国的罗伯斯比尔,说罗伯斯比尔是法国的克伦威尔一样,实际上,他们从来什么也不懂……在他们的傲慢后面,可以隐隐看出一种郁闷和懒惰。他们看着一些现象从面前驰过,却连连打呵欠,认为普天之下没有什么新鲜事。
12、 突然间,真理向我显现: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了。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他将成为的尸体。这便是他们的经验,这便是为什么我常想他们的经验散发一股死亡的气息,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罗杰医生相信经验,他想掩饰无法容忍的现实:他是孤独的,一无所获,没有过去,智力日渐衰退,身体日渐蜕化。于是他努力制造、安排、铺垫一个小小的谵想作为补偿:对自己说他在进步。他的思维有空洞吗,脑子里有时出现空白吗?那是因为他的判断力已不如青年时代敏捷。他看不懂书里的话吗?那是因为他现在远离书籍。他再不能做爱了吗?可是他曾经做过爱。而做过爱比仍在做爱要强得多,因为有了时间距离,我们就可以进行判断、比较和思考。这张可怕的死尸面孔无法忍受镜中的影像,于是便极力相信自己被刻上了经验的智慧。
13、 于是我明白我们之间相距遥远。我对他的看法根本不能触及他,这只是心理学,和小说中一样。但是,他对我的评价却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使我的生存权也成了问题。这是真的,我始终意识到自己没有权利生存。我的出现纯属偶然,我像石头、植物、细菌一样存在。我的生命胡乱地向四面八方生长。有时它给我一些模糊的信号,有时我仅仅感到一种无足轻重的嗡嗡声。
14、 在作出这个决定以前,我感到可怕的孤独,想到自杀。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我想到没有任何人,绝对没有任何人,会为我的自杀感到惋惜,那么我死了比活着更孤独。
15、 出于习惯,他采用了疑问语式,实际上他是有看法的。他那个温和腼腆的表层龟裂了,我认不出他来。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笨拙的固执,这是一道自命不凡的墙。
16、 如果有人问我存在是什么,我会诚心诚意地回答说它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空洞的形式,这形式是从外面加在事物上的,它丝毫不改变事物的本质。但是突然间,它在这里,像白日一样清楚;存在突然露出真面目。
17、 物体的多样性、物体的特征,仅仅是表象,是一层清漆。这层漆融化了,只剩下几大块奇形怪状的、混乱不堪的、软塌塌的东西,而且裸露着,令人恐惧地、猥亵地裸露着。
18、 一切东西都慢慢地、柔和地随意存在,就像那些疲惫的女人尽情大笑一样,她们说:“笑笑多好”。而她们从前相互卖弄,相互卑下地倾诉自己的存在。我明白,在不存在和痴狂的满盈之间是没有折衷的。如果存在,就必须存在到这个程度,直至发霉、肿胀、猥亵。
19、 也许十年以后我才能再见到她。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与她分别,我不禁感到沮丧,我最害怕的是再一次孤独。
20、 四周的物体是由与我一样的材料构成——一种丑陋的痛苦。我外面的世界是那么丑陋,桌上的脏杯子是那么丑陋,玻璃镜上的棕色斑点是那么丑陋,玛德莱娜的围裙、老板娘那位胖情人可亲的神情都是那么丑陋,世界本身的存在是那么丑陋,以致我感到无拘无束,和它们是一家人。
21、 她在唱。这两个人获救了:犹太人和黑女人。获救了。他们也许以为自己彻底完了,被淹没在存在里,然而我此刻如此温情地想念他们,谁也不会这样想念我的。谁也不会,连安妮也不会。对我来说,他们有点像死人,像小说人物。他们已经洗去了存在这个罪孽,当然并不彻底,但做到了人所能做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