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
1、 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
2、 他再也无法明白自己要什么。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与我们以前的生活相比较,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
3、 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怎么晕法?是害怕掉下去吗?当瞭望台有了防晕的扶栏之后,我们为什么害怕掉下去呢?不,这种晕眩是另一种东西,它是来自我们身下空洞世界的声音,引诱着我们,逗弄着我们;它是一种要倒下去的欲望。抗拒这种可怕的欲望,我们保护着自己。
4、 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生命的乐章刚刚开始,他们可以一起来谱写它,互相交换动机,但是,如果他们相见时年岁大了,像萨宾娜于弗兰茨那样,生命的乐章多少业已完成,每一个动机,每一件物体,每一句话,互相都有所不一样了。
5、 弗兰茨感到他的书本生活不真实,他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与人们交往,肩并肩地步行,渴望他们的呼叫。他从没有想过他所认为的不真实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办公室或图书馆里辛劳)事实上正是他的真实生活,而他想象为真实的游行不是别的,只是戏院、舞场、狂欢——用另一句话来说,是一个梦。
6、 一个放弃了自己私我隐秘的人就等于丧失了一切,而一个自由而且愿放弃它的人必是一个魔鬼。
7、 一旦她的爱被公开,爱便沉重起来,成为了一个包袱。
8、 我们追寻的目标总是不为我们所知。一个姑娘渴望结婚渴望别的什么但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一个小伙子追求名誉却不懂名誉为何物。推动我们一切行动的东西却总是根本不让我们明了其意义何在。
9、 她为自己待他那样不耐心而遗憾。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呆得更久一些的话,他们是能够开始理解对方用语的。他们的词汇会像害羞的情人,慢慢地、怯生生地走到一起去。那么,一支旋律就会渐渐融入另一支旋律。
10、 特丽莎站在酒柜后,那些要她斟酒的男人都与她调情。她对那些潮水般涌来没完没了的奉承话、下流双关语、低级故事、猥亵要求、笑脸和挤眉弄眼……生气吗?一点儿也不。她怀着不可抑制的欲望,要在社会底层暴露自己的身体(那个她想驱逐到大千世界里的异体)。
11、 她知道自己已成了他的负担:看待事物太严肃,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剧,捕捉不住生理之爱的轻松和消遣乐趣。她多么希望能学会轻松!她期望有人帮助她去掉这种不合时代新潮的态度。
12、 人们通常从灾难中逃向未来,用一条拟想的线截断时间的轨道,眼下的灾难在线的那一边将不复存在。
13、 任何一个认为中欧某些共产党当局是一种罪恶特产的人,都看出来了一个基本事实:罪恶的当局并非由犯罪分子们组成,而是由热情分子组成的。他们确认自己发现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通道,如此英勇地捍卫这条通道,竟可以迫不得已地处死许多人。后来的现实清楚表明,没有什么天堂,只是热情分子成了杀人凶手。
14、 关于他接受主治医生建议的假想,已经进一步证实懦弱这东西正在缓慢地但是必然地成为人们行为的规范,而且会很快扭转人们现在对懦弱的看法。
15、 这不只是出于虚荣,更重要的是托马斯缺乏经验。当你对面坐着一个使人愉悦、值得尊敬、有礼貌的人时,你要提醒自己说,他说的都不是实话,没有一句出自真诚,是不容易的。保持不相信(经常地、完备地、毫不犹豫地),需要有极大的努力和适当的训练——换句话说,要常常经受警察的盘问。
16、 尽管如此,他这样匆匆忙忙地做出决定,在我看来仍然是很奇怪的。这里是不是还深藏着什么别的东西?深得逃离了他理智的东西呢?
17、 换句话说,现在他想知道当一个人抛弃了他原先视为使命的东西时,他的生活里还将留下一些什么。
18、 他干活可以无所用心,自得其乐。现在,他明白了人们(他通常可怜的人们)的快乐,全在于他们接受了一项工作时没有那种内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强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把工作忘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体会到其乐融融的无所谓,而不像从前,无论何时只要手术台上出了问题,他就沮丧、失眠,甚至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他职业中的“非如此不可”,一直像一个吸血鬼吸吮着他的鲜血。
19、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我”,确实隐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们所能想象的只是什么使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什么是人的共同之处。这各自的“我”正是与这种一般估计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说,它不可猜测亦不可算计,它必须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20、 他知道,他的话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无穷。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毫无预料的陶醉之感向他袭来。
21、 只发生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捷克人的历史不会重演了,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了。捷克人和欧洲的历史的两张草图,来自命中注定无法有经验的人类的笔下。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
22、 遗弃和特权,幸福与痛苦——没有谁比雅科夫感受得更具体,这对立的两面是如何交替,从人类存在的一极到另外一极,其间距离是如何短促。
23、 如果遭受遗弃和享有特权是一回事,毫无二致,如果崇高与低贱之间没有区别,如果上帝的儿子能忍受事关大便的评判,那么人类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间的度向,成为了不可承受的轻。当斯大林的儿子朝电网跑去,将自己的身体投向电网时,这架电网在失去度向的世界里被无边无际的轻所承托,像天平的秤盘,遗憾可悲地升向空中。
24、 不论是从大粪的原义还是从比喻义上来说,媚俗就是对大粪的绝对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排拒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
25、 心灵和大脑经常意见不合抵触龃龉。而在媚俗作态的王国里,心灵的专政是最高的统治。
26、 地球上人的博爱将只可能以媚俗作态为基础。
27、 特丽莎的梦揭示了媚俗的真实作用:媚俗是一道为掩盖死亡而关起来的屏幕。
28、 媚俗一旦被识破为谎言,它就进入了非媚俗的环境牵制之中,就将失去它独裁的权威,变得如同人类其他弱点一样动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29、 是无产阶级专政还是民主主义专政?是反对消费社会还是要求扩大生产?是断头台还是废除死刑?这一切都离题甚远。把一个左派造就为左派的,不是这样或那样的理论,而是一种能力,能把任何理论都糅合到称之为伟大进军的媚俗中去。
30、 他完全知道他的请愿对那些囚犯毫无帮助,他真正的目标不是解放囚犯,而是为了表现那些无所畏惧者的存在。那样做,也是演戏。但是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他不是在演戏与行动之间进行选择,是在演戏与完全无行动之间进行选择。在有些情势之中,人们给判决了只能演戏。
31、 当他不忍再看到人类生存的两极互相靠近得瞬间可及的程度,当他发现崇高与卑贱,天使与苍蝇,上帝与大粪之间再无任何区别,便一头闯到铁丝电网上触电身亡了。
32、 弗兰茨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伟大进军的光荣居然会与进军者的喜剧性虚荣打等号。他不能承认欧洲历史的高贵喧嚣会消失在无际的沉寂里,不承认历史与沉寂之间不再有任何区别。他想把自己的生命放到那座天平上,想证明伟大的进军比大粪更重一些。
33、 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被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途停歇站。
34、 笛卡尔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认为人是“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毫无疑义,他的这一步与他直截了当地否认动物有灵魂,有着深深的联系。笛卡尔说,人是主人,人是所有者,因此野物仅仅是一种自动机,一种能活动的机器。一个动物感觉伤心,这不是伤心,只是一种不中用了的装置发出刺耳噪声。一辆马车的轮子咬咬嘎嘎作响,并不是什么痛,只是需要加油而已。所以,我们毫无理由为一条狗在实验室被活活剖开而悲伤。
35、 真正的人类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纯净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收者毫无权力的时候它才展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其基本的测试(它藏得深深的不易看见),包括了对那些受人支配的东西的态度,如动物。在这一方面,人类遭受了根本的溃裂,溃裂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纹都根源于此。
36、 她的话中透出一种悲哀,她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快乐的。他们不是没有悲哀而快乐,恰好是因为悲哀而快乐。他们拉紧了手,眼睛中都闪动着一幅共同的景象:一条跛脚的狗代表了他们生命中的十年。
37、 也许我们所有这些关于爱情的问题,这些度量、测定、试探以及对爱情的挽救,都有一个附加效果,就是把爱情削弱。也许我们不能爱的原因,就是我们急切地希望被人爱,就是说,我们总是要求从对象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爱),以此代替了我们向他的奉献给予,代替了我们对他的无所限制和无所求取——除了他的陪伴。
38、 就在这里,整个人类的困境得到了展现。人类的时间不是一种圆形的循环,是飞速向前的一条直线。所以人不幸福;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
39、 恐惧是一种震击,是高度盲目的瞬间,缺乏任何美的隐示。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光芒而不知有什么事在等着我们。在悲凉这一方面,它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已知的东西。
40、 追求事业是愚蠢的,特丽莎,我没有事业。任何人也没有。认识到你是自由的,不被所有的事业束缚,这才是一种极度的解脱。
41、 “人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其真意何在?”斯特恩同时代的费尔丁认为答案在于行动和大结局。斯特恩的小说答案却完全不同:答案不在行动和大结局,而是行动的阻滞中断。